最近,林毅夫和張維迎的爭論很受關注,發改委也正式回應了這一爭論。爭論的原因,是對“產業政策”的不同見解。
張維迎認為,產業政策遺留著濃厚的計劃經濟色彩,甚至會扼殺企業家精神,滋生尋租土壤,于創新并無益處并終將失敗;實現創新的唯一途徑是經濟試驗的自由,政府不應該給任何企業、任何行業任何特殊的政策;林毅夫則認為,經濟發展需要產業政策才能成功,在經濟發展過程中,“有為的政府”也必不可缺。
雖然同在北大、同處一院,但林張二位的爭論實際上已經持續了20多年。不過,這一次卻讓我們想起前一陣子的新聞:幾家新能源汽車行業騙補。從這個案例,或許可以對“林張之爭”有多一些的深入看法。
事件
10來天前,財政部的一則通報讓人們非常吃驚。包括蘇州金龍在內的5家問題企業,一共騙取了10.1億的補助!這還是“首批新能源汽車補助資金的違規行為”。要知道,國家新能源汽車補貼經費一共也就300多億。而據坊間傳言,這一名單極有可能進一步擴大,涉嫌被騙的金額也許大大超過這一體量。
看看這些企業的案例:蘇州吉姆西,涉事車輛1131輛,金額2.6億;蘇州金龍,1683輛,5.19億;深圳五洲龍,154輛,5574萬……平均下來,每輛車涉及的補貼金額都在20-30萬元左右。
這些企業是怎么騙到巨額補貼款的?
通俗說來,國家給補貼的思路是,你只要按照國家的補貼標準生產了新能源汽車、并且賣出去了,國家就可以給補貼;但是這些企業要么是沒造出來就說造出來了,要么是沒賣出去說自己賣了。業內人士告訴俠客島,除了這種售賣“空氣車”的行為,還有的車企將車輛賣給自己成立的租賃公司,即所謂的“左手倒右手”;還有一些車,用一個電池反復安裝到不同的車殼上,也無法實際運營。
涉事企業也明顯在“趕時間”。因為從2016年起,國家對新能源汽車的補貼開始實行“退坡”,逐步降低力度;所以,涉事企業紛紛趕在國家補貼降低之前,用虛假訂單的形式,把一些根本沒有生產出來,或者沒有上牌的汽車算在銷售額中。比如蘇州金龍,2015年僅12月就集中銷售了2000輛新能源汽車,占全年銷售量的五分之一;而在這2000兩新能源車中,就有1687輛車在年底未完工,但是提前辦理了行駛證。
畸形
其實,都無需明目張膽地騙補。在以往的補貼政策下,不少企業生產新能源汽車,本身就是投機套利的行為。其原因,是以往新能源汽車的補助標準過高。
比如騙補的重災區,“6-8米純電動客車”這一領域。在2013-2015年的補助標準中,每一輛這樣的車,中央會給予30萬的補貼;地方政府也會相應配套,比例從0.5:1至1:1不等。這樣一來,企業銷售一輛6-8米純電動客車,最多能夠獲得60萬的補助。
以蘇州金龍的海格牌7-8米純電動客車為例,按照2015年的補助標準,在北京、河北等地銷售,可以獲得60萬補助;但是,通過汽車報價網站可以發現,其加裝柴油機的原車型,售價只要20萬左右。換句話說,企業只要買下原型車輛,消耗一定成本加裝電池組,就能獲得60萬元補貼,這還不算其銷售收入。
金龍汽車的上市公司財報顯示,2015年,其純電動客車的銷售額達到80多億元,而純電動汽車的補貼資金就有42億——營收一半是靠政府補貼,這樣的比例顯然是畸形的。
類似的交易行為已經超越了市場行為本身,變成了一種合伙套利的約定。由于補貼不得超過售價的某一比例,買賣雙方甚至默認汽車的報價就包含了補貼,虛標價格時有發生。原本售價100萬的客車,可能標價200萬,而買方只需付出100萬就能提車,隨后賣家拿著200萬的發票找政府領取補貼。
漏洞
自從把新能源汽車定位為戰略性新興產業以來,在國家扶持下,中國的新能源汽車已經有了長足的發展。島叔去過一些地方,生產的新能源車都已經遠銷歐美。而在諸如大城市買新能源車“不搖號”等利好政策的共同刺激下,2015年,我國新能源汽車產銷量已達34萬輛、33萬輛,增長都在三倍以上,中國也成為全球第一大新能源汽車市場。
但如果審視過往這一產業的補貼政策,確實可以發現很多漏洞、以及標準制定粗糙的成分。比如,現有的補貼標準中,客車僅僅以車長作為標準,由于6-8米的客車補貼最多,所以企業一窩蜂都涌入這一領域;新能源私家車的評價標準,則僅有續航里程、速度等,也缺乏對汽車安全性、質量等的要求,導致一些實際上整車生產能力很弱的企業魚目混珠。
類似不盡合理的產業政策,過往我們也看到多例。例如,幾年前大搞光伏產業補貼,導致了其在國外市場遭遇反傾銷反補貼挫折;而在國內,又造成了光伏產業的產能過剩,利用率底下的情況。在產能過剩的情況下,補貼拖欠嚴重,企業虧損,有人唱衰光伏產業寒冬已至。
又比如,2004年以后,中國政府開始采用多種手段補貼國產動畫。不同省市根據動漫播出電視臺和院線的等級,以分鐘為單位予以幾百到幾千不等的補貼。以一些地區3000元一分鐘的動漫電影補貼標準計算,一部100分鐘的長篇可以拿到30萬的補貼。這對于真正優質的作品來說遠遠不夠,反而催生了一批粗制濫造的山寨作品。
補貼政策的本意在于引導資源流動,扶植產業發展。單純地把補貼政策理解為“雨露均沾”地發錢,而缺乏科學立體的制度設計,可以說是一種無能;如果將發放補貼單純視作轉型升級的政績,而對產業的健康發展不管不顧,就更是懶政和腐敗了。
爭論
在補貼政策屢屢受挫的情況下,有人提出疑問,是不是產業政策失效了?是不是應該回歸到“純粹”的市場經濟?
事實上,關于產業政策的爭論,在當今的經濟學界也是一個重要議題。
反對者認為,產業政策是一種高風險的投資行為。他們并不相信政府擁有比市場更加敏感的判斷能力,而政府對產業的判斷的滯后性,并不能預見創新的發展方向,甚至會誤導社會資源流向錯誤的方向。同時,在市場經濟不發達的國家,產業政策極有可能違背經濟規律,在操作環節帶來負面的效果。
產業政策的支持者,比如新重商主義則認為,亞洲經濟體在上世紀下半葉的飛速發展,正是來源于政府的產業政策,而不是自由經濟的功勞。而創新的不可預見性,恰恰可以被視作一種政府主導的風險投資,雖然在實踐中可能存在失敗,但只要在重大領域有所突破,便可以帶來遠高于成本的紅利,是典型的“三年不開張、開張吃三年”。
在最近林毅夫和張維迎的爭論中,爭議的話題似乎又超越了產業政策的是是非非,而是圍繞人的自由、普世價值等問題展開了論述,最后落腳到了個人和政府究竟誰是工具的問題,演變成了一場意識形態的爭論。
但如果走出“主義”式的“門戶之見”,從實踐來看待產業政策,事情或許會簡單得多。
實踐
從二戰以來世界經濟的實踐中看,世界各國或多或少都在“大政府”和“小政府”之間搖擺。時至今日,在政府和市場之間尋找平衡點,已經成為經濟發展的共識。無論是市場還是政府,任何“原教旨主義”都一定是行不通的。
其實,我們熟知的“信息高速公路”計劃,德國“工業4.0”,日本汽車崛起,都是發達國家當代產業政策的成功典范。而我國的4G網絡、航空航天、交通設備等拿得出手的項目,也都依賴于產業政策的支持。在這些前沿、高端甚至可能引領下一代技術和未來的產業方面,誰都不可能先知先覺,但如果只是企業個體的能量,恐怕很難在資金、研發等投入上及時取得成效。
但是,成功的產業政策,一定不等同于簡單地發放補貼,而是涉及投資、財政、金融,甚至外交、軍事等各個方面的綜合政策。80年代日美貿易摩擦、如今中日在海外的高鐵爭奪戰,經濟問題的背后遠遠不是經濟問題本身那么簡單。
既然產業政策有成有敗,而且在當代世界經濟發展的過程中,國家的身影從未絕跡,那么我們更應該討論的,應該是如何制定更好的產業政策,讓宏觀調控和市場調節的作用最大化,以及如何在實際操作中明確和嚴格標準,堵住可能的漏洞。
就拿這次鬧得沸沸揚揚的新能源汽車來說,政府就在主動改變頂層設計。比如,在純電動客車的補貼上,除了長度以外,還增加了單位質量耗能、純電動續航里程兩個維度,力圖避免“低質騙補”的情況;圍繞燃料電池汽車這一核心技術,補貼不但沒有退坡,還恢復了2013年補貼20萬的水平。
所以,爭論產業政策是件好事,但我們真正要做的,還是“少談點主義,多談點問題”。
(審核編輯: 智匯胡妮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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